生活确实是无常的。唉声叹气完不过数日,所谓政策就似被击穿的二极管,突然间活络过了头。于是趁着这股腥风,在处理了签证的烂摊子后,我飞快地逃离了北京。多么希望我再也不用回来。

打开订票软件,我的上一个行程还是回家过年。此后十度月缺月圆,我几乎未曾离开帝都半步,唯恐自己回不来。就像某次夭折的露营,相中的营地虽在北京的行政区划内,却在高速的疫情检查站之外,回来难免麻烦;又如拍摄星空时明明再往北一点,就能彻底摆脱光污染,却又担心连上河北的基站。只有十一长假时去过一次秦皇岛,还差点被原地静默。不少计划就此夭折,只能日复一日在无趣的荒漠里绕圈。

去旅行吧,趁着整月居家办公的福利。我需要确认自己依然控制着生命,也要给一些城市和一些人,道一声或许是最后的再见。

上海

旅途的第一站是上海。远离压抑的京城,走下飞机的脚步好像都轻了几分。上海虽不暖和,但寒风里带有湿度,不至于刮到脸上犹如刀片洗脸。室内没有暖气,但也就不用忍受全天候无从调节的干热。

我与上海并没有太多的交集,尽管也曾是旅途中的一站,却已是阔别十年。那也是一个冬季,但并未残留太多记忆。我能回忆起的,只剩租界区林立的欧式建筑,东方明珠上的玻璃走廊,或许还有一所贵族中学里奢华的装潢。我从未真正在这里生活,但这些片段似乎给年轻的我种下了一场梦——这二十四万万亩土地上还有如此摩登的土壤。

我并不喜欢打破梦境,于是,再次踏足黄浦江畔,我多少有一点担忧。当这座城市经历了那样的事,又褪去回忆的滤镜,我心中的那抹情感将何去何从?然后我踱步到了夜里的外滩,曾在静默中长草的广场还是人来人往,与我的记忆接驳,仿佛时间未曾流动。晚风吹过,江上倒影荡漾,电气闪耀的霓虹交相辉映,一如梦境般金碧辉煌。

外滩近景外滩近景
双层巴士双层巴士
外滩远方的霓虹外滩远方的霓虹

白日的街道也是记忆中的模样。时而是拔地而起的玻璃幕墙,豪迈地映照天空直入云霄;时而又见墙上的铭牌,提醒我哪间寓所见证了上海滩百年的沧桑。历史从未远去,却也会给新的时代让道。我莫名想起伦敦的街道,维多利亚时代的建筑与摩天大楼作伴,也是这般的质感,手搭在石块上,也是相仿的惆怅。

武康大楼武康大楼
一个门铃一个门铃
行道树行道树
路口路口

如果说建筑只是城市的外表,那么我确实无法用几天熟悉其灵魂——人。但与诸多刻板印象相反,我在这里感受更多的是一种自在。不用担心在电梯偶遇近乎亵狎的问候,也不必在出租车上硬着头皮应付司机自以为有趣的话题。倒是在地铁车厢里有人问起我正玩着的游戏——我没有什么不适——这反而是我在北京从未有过的体验。

彼时离圣诞节还有两周,商城内、街道上,无处不是为庆祝某位西洋神明诞生而布置的意象,即使是防守最为森严的某条街上也不例外。我能些微体会到大正浪漫的日本对魔都的遐想了。我或许不该怀疑它的。它活过了无数艰难的岁月,依旧生机盎然,想必也一定能等到更好的明天。

快乐,但不要忘记。快乐,但不要忘记。

南京

我造访南京的次数应当多于上海,或许也因此祛魅,对这座城市并无浓烈的情感。我记得自己在明孝陵里仔细观察过古代工匠留在石砖上的生产批号,也曾在秦淮河边的夫子庙从众参拜过一统封建王朝的偶像,但不过是走马观花,诸多景物和其他商业化泛滥之地没有太多差别。其实,我在南京最大的念想可能是鸭血粉丝汤。当年,在河边略感疲惫的我吃到了一碗米线,熟透的结缔组织与淀粉细条在唇齿间交融的触感就此刻入了脑。

鉴于我这次到访南京,更多的是予人陪伴,而非对其本身有什么执念,于是,我没有花钱再对死皇帝来一次大不敬,而是逛了逛边上的中山陵。一来不用给钱,二来我想再看看纪念堂的那个圆顶。最后一段路程是长长的阶梯,我毫无印象,一度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怀疑。直到进入纪念堂,抬头望见顶上的青天白日,我才重拾信心。上次来时,我还避开保安悄悄拍了个照。而这次,我打开 Ingress,摸了个 key 了事。

中山陵山脚的猫中山陵山脚的猫
树枝树枝
三民主义三民主义

身负劳动合同,无论走到哪里,逃不过的是上班。我在旅途中的工作日,玩乐基本只能趁着中午和晚上。太阳刚一西斜,我就坐进了边上的 KFC。想想也挺滑稽,我确信居家办公的含义不是居中山陵旁边的肯德基办公,但我又何尝不可四海为家。

待到混够工时,天色转暗,又起身前往秦淮河边。夜晚的秦淮河还是一样的火树银花,但游客实属稀稀拉拉。河畔三三两两的庙宇已然打烊,街上的店铺也关了接近一半,只剩一些食肆与玩具商贩,想充分消化可怜的客流残渣。木质建筑上的灯光色温正好,像是一团烛光,颇有几分国风的氛围。然而,四散分布的售票亭暗示每位神祇都要单独收费,而牌匾上「古秦淮」的「古」字弄巧成拙,揭露出这不过是今人的仿制。

亭子亭子
光污染光污染
弄巧成拙弄巧成拙

但我心中萦绕不去的结,并非对偶像商业化的贩售,抑或街边店铺低劣的仿古——这些太普遍了——而是我曾在游船上目睹的事——也可能是在苏杭某地,但姑且归于秦淮吧。游船在灯火中游曳,水波荡漾,开船师傅却咳了一大口痰,吐进了河里,诗意荡然无存。大概是我的错吧,无论对人对物,我都难以忘记不好的事,总是对某些不过如此的事情耿耿于怀。

在南京的时间并不长,不到 48 小时。我最终也没去吃一碗鸭血粉丝汤,我只须知道它还在这里就好,我想将当初的滋味永远置顶。

深圳

深圳这个地方,我既没来过,也没多少具体的印象,平日里谈起,我能想到的不过是诸多大厂。不少熟识的人都在此工作,但这里似乎没有与之相衬的生活。尤其是香港闭关之后,乐子捉襟见肘。

这次一来,我发现深圳确实无愧于它的历史,也就是没有历史。广东在我的印象里,是一个人文文化相当独特而发达的地方,可是在深圳这里,我感觉就如后现代的中关村一般。街区里的设施虽然齐全,却也乏善可陈,人文景点几乎不存在。在明晃晃的商业中心四周,围绕着许多高大而紧凑的单元楼,黑黢黢的阳台整齐地列于格子正中,在黑夜里一望,好像养猪场里密密麻麻的栅栏。

恰逢周末,好歹是国际大都市,还是有玩耍的去处。于是看了《阿凡达 2》,这也是今年第一次到线下影院。影片的特效确实惊艳,以至于觉得剧情还凑合。就是票价高达两百多,还捆绑消费了一副 3D 眼睛,位置太靠前脖子也扭得痛。在四周逛了逛,周末的商场竟然比工作日的南京还冷清,不知道是都躲在家里,还是人口真的开始消失了。我再次望向天上的格子,看不到人影,甚至没有多少光亮。

至少食物充足,而且地处沿海,洋溢着新鲜的海洋生物。常年蛰居内陆的我唐突吃到现捞的贝类和鱼块,就好像尝到了新的物种,完全停不下嘴。生啤中规中矩,依然是熟悉的杂醇,猛烈地上头。多年前在成都和这人各干一升半,回宿舍后发生了 overflow 事故。而这次双方暴风吸入 2.5L,我终于把对面逼呕两次,姑且算是扯平了吧。

但我高估了自己 COVID 的恢复情况,虽然保住了贲门的清白,但醒来后头痛到无法移动,起床都要了老命。只得取消逛中英街的计划,改为在酒店躺尸,30 小时后才基本缓解。此时行程也接近尾声了,去吃了个饭,参观了一下别人的住所——确实和我一样,都是打工人的窝。奇妙的是我看到小区与阳台的布局,我就感觉到一股浓烈的广味,好像梦回了小时候在广东的日子,真不知是什么隐秘的条件反射。

以我的愚见,深圳的生活质量可能还不如北京,尤其是当朋友都在远方,香港也拒人千里的时候。深圳的本质是一个巨大的工业园区,工厂、住宅、生活设施乃至学校一应俱全,但缺乏了身为城市应有的灵魂。路上的行人皆为利往,自然无暇青睐诗意。

海南

海南是临时加上的目的地。上一次到访海南,也是十多年前,和家里的汽车一起坐着游轮,来到这座名义上属于大陆的岛屿。那是我第一次坐海上游轮(尽管只有半小时),第一次品尝到生椰汁的滋味(但并不是很好喝),第一次在异乡度过春节(春晚播到一半村子的电视线被人剪了)。在我的印象里,海南也就是一个度假去处,别无他用。

随着年岁增长,我认识了真正的海南人,字节还有一些研发 rebase 到了三亚。我开始接受这不只是一块旅游岛,也有人在此生活,以此为家,乃至祖辈扎根于此。只是,作为习惯了在大陆上生活的人,我始终无法想象身处一块小岛上的生活。

到达海南的第一印象,就是暖和。在深圳身披外套的我,在三亚只需要单件体恤。第二印象,则是当地人行车温柔,高速上不少车可能不到 100 km/h,让在四川习惯了 140 km/h 还被超车的我汗颜。该不会是他们穿着海南民族服饰拖鞋吧。机场接机的滴滴师傅就穿的拖鞋,看他踩油门刹车都费劲的模样,也确实不好开太快。

说回海南的景色,我不否认其在国内独树一帜。有无人看管的野海滩,也有中外游客络绎不绝的太阳椅沙滩。在我住的地方,海滩看起来没那么商业化,除了吆呼客人的汽艇,再无其他摊位。可惜天气不好,没有装备,我也需要上班,没能下海漂浮一会儿。食物也确实不错,既有外来的川菜粤菜奶茶店,海洋生物制成的佳肴和深圳的别无二致。

久违的沙滩久违的沙滩
汽艇抢滩汽艇抢滩
太阳椅但没有太阳太阳椅但没有太阳

海南是经济特区,还搞起了免税店。我在里面逛了半天,全是化妆品这类重税商品,就是没能瞅到几个消费电子。传闻海南以后还会闭关,搞成类似香港、澳门的特区,但我觉得没有什么大的意义。没有制度优势的特区不过是闭门自嗨,反而会拦住我等贡献钱包的游客。

说到底,海南于我还是更适合旅游,而非生活。相对干净的沙滩,郁郁葱葱的森林,大快朵颐的海产,都是安逸的养料。但考虑到炎热的气候,落后的设施,简陋的交通,我只能接受在此短期地躺平。在三亚,打开美团,稀疏的店铺动辄十几公里开外。大概是地质原因,海口也没有地铁,远一点就得被逼叫车。

在海南的时光匆匆滑过,临别还坐了个火车,站点的简陋程度快赶上阿尔山了。机场的贵宾厅也有点奇妙,只布置在安检前,提供方便面与冷掉的盒饭。我思忖再三,选择了方便面。

成都

啊,成都,家乡的省会,大学的处所,我有千言万语想说。但那还是留给未来吧,这里暂且只谈本次旅行的见闻。

搭乘川航的飞机回到巴蜀,走上廊桥我就感受到了熟悉的潮冷。四川的冷,向来被誉为「魔法攻击」,但我好像突然拉升了魔法抗性,觉得也没有那么夸张。回想起刚去北京的时候,我觉得北京的寒冷好过四川,如今却反过来了。

经历几天的探索,我发现自己熟悉的一切并没有太大的变化:新校区边上的花雕醉鸡还在,无名蹄花也在;旧校区的农家手工面还在,建设巷改成了人行道,依然熙熙攘攘。最有趣的是我的入校授权也还在,尽管我 SSO 的账号都回归虚无了,但还是可以光明正大地微信扫码亮给保安。

要说变化,其实也有。旧校区里的天猫超市边上开了家蜜雪冰城,新校区里大一住的宿舍楼(偷偷溜进去的)贴满了鸡汤,华为的 5G 货箱贴上了 5.5G 的标,商业街外面扩建了几家店铺。肯定还有不少,但我自 19 年的夏天起就没在学校正经住过多久,相关的记忆早就破败了。

这次回来,见了一些旧人,也结识了新人,还有些宿命般有趣的听闻。我愈发感觉自己的校园生活称得上残缺,现在回想起来,我为什么要那么早地奔赴工业呢?是为了钱,为了逃避无趣的学业,还是为了远离身上的枷锁呢?已经选择的路无从回头,我也并不后悔。让我高兴的是,我能亲眼看到有趣的人做着有趣的事,而他们是如此鲜活,不止存在于电波之中。

一只乱入的🦈一只乱入的🦈

闲来无事时,我在城区乱逛,在成都的国际旅行卫生保健中心打了水痘疫苗(北京的关门三周了),还看了第二遍阿凡达。一样的 IMAX,成都的价格只有深圳的零头,3D 眼镜是发的,座位也阳间不少。但对特效审美疲劳之后,剧情的短板就开始显露了。我的点评就是,它值成都的票价,但不值深圳的票价。

根据我的观察,成都是我一路上的城市里最热闹的。新冠?感冒!大家照样吃吃喝喝耍耍。在太古里喝个咖啡,楼下人潮涌动,实乃安逸之都。物价还是一如既往地低,习惯了北京滴滴的 14 块起步价,成都的 4 公里 9 块钱像在白送,尽管 9 块都够喝一碗粉了。要不是雾霾,以及诸多不可言说的因素,我可能真的想活在成都。

在成都,我时常语言错乱,上一句还是四川话,下一句就成了普通话。好在大家都支持双栈,但我还是感觉自己被污染了。

结语

19 天,6 个城市,我在工作的夹缝里完成了一次旅行。一路上我重温了不少风景,也见到了新的景色;再会了不少老友,也结识了几位新人。与人的部分因为涉及隐私,没有写出来,还望见谅。

我时常会想,人的生命有何意义,我又该用什么填满自己空虚的生活。这亘古的难题有千万家解,可看上去都如此牵强。在被封闭的日子里,妖魔袭来之时,我时常陷入苦想,却只是被日益抽空。于是甫一蒙恩,我就采信了那句「身体与灵魂至少要有一个在路上」,把中原大地包了个圆。

在这趟疗愈灵魂的旅途中,我很荣幸地见到了摩登又顽强的都市,和煦而怡人的海滨,安逸又充满魔法的小城;遇见了可爱的人,努力的人,上下求索的人。可能不是处处都完美无暇,也不是人人都无忧无虑,但一切都如此真实、活泼。

于是,我的回答是,我这一生应当做有趣的事,生命因此得以舒展。或许有人会觉得这来自王小波,但真理没有剽窃一说。我曾为了诸多无趣的事物(比如钱),选择了无趣的生活(比如在贵司上班)。我以为我最终会得到趣味,但不过是猴子捞月。再看看某些形如僵尸的同事,我感到深深的不安。

在这个生活的转折点,我要做下有趣的宣言。希望我的心脏还能跳动,大脑还有沟壑,灵魂还有 21 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