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我仍不时回忆起那个晚上,我在昏黄的灯光下注视外公的日记,开始遐想自己死后将去往何方。一片空寂的「无」将我吞没,我仿佛一刹那触摸到宇宙空洞的本质,随后一阵彻骨的寒颤将我拉回现实。那是我第一次直面生命的虚无,从此我与祂相伴多年。

不知怎的,我从小就对一些古怪的问题充满好奇。很小的时候我曾问外婆:如果一个圆自转,那它最中心的点也在旋转吗?彼时外婆似乎并未听懂我的问题,当然也未给出令我满意的回答。快十岁的时候,我听说了蝴蝶效应,由此推断出我的每一个举动都可能对一千年后的世界造成翻天覆地的影响。当然,年幼的我不明白什么混沌系统,更不知道决定论、自由意志等这些吵了数百年的话题。

这些东西往好了说是哲学,往歪了说便是神秘主义。就像古希腊的百家争鸣,基本是一些臆想。但这些臆想盘旋不去,又找不到答案,最终就化作一颗虚无的种子,在时间的浇灌下生长,等候某个时机爆发。

与你可能料想的不同,我在中二病的年纪并未太受其困扰;从留下的手稿来看,当时我更多被困于风花雪月的现世之中。「无」真正从一颗受精卵长为巨兽,主要发生在高中的时候。是的,又是那段恒星般遥远的时光,在那里我经历着全方位的幻灭。成绩的坍塌,竞赛的失败,身体的病痛,对于当时的我无一不是残酷的打击。就像魏晋失志的文人陷入虚诞的清谈,我也开始在玄幻的形而上里消磨时光。

我所谓的消磨时光,便是在维基百科上浏览各种话题,再凭借粗浅的理解与经验自我推演。倘若我算有几分杂学知识,便几乎都是如此而来。之后,我就会和同学聊天瞎掰,什么宇宙从何而来,人是否有自由意志,现实是否是虚幻。虚无主义逐渐占据了我的内心,我借此得以从白日的痛苦中解脱片刻。后面玩刺客信条时,初见「Nothing is true;everything is permitted」这句话,便深感是我那些年内心的写照。

不过,我一旦离开那番境地,这头巨兽又回到了笼子里。刚进入大学的我感觉人生再度顺风顺水,就像古人一旦如意,就飞快地从老庄切回儒家,想要有一番作为。我在尘世的光晕里快乐地度过了两年的时间,像一名双相患者享受漫长而愉悦的轻躁。直到第一次实习,我孤独地徘徊在陌生的公司与 8.6 平米的单间,躺在床上时,那来自宇宙深处熟悉的恐惧才再次击中我的心灵。

不过真正被击倒、击穿,又是四个月后的事了。

什么是虚无主义?简而言之,便是万事万物没有其终极的、固有的意义。当上帝消逝于机械的宇宙,虚无主义也升格为无可置喙的真理。于是,存在便成为一种诅咒,一场无妄之灾。

当我陷入虚无的困顿时,我会期待自己从未存在。毕竟在虚无主义的框架之下,宇宙乃至存在本身,就是很可笑的东西。世界莫名其妙地出现了,每一个原子都在参演一出巨大的《等待戈多》。最后等到的是什么呢?热寂?时间倒放?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会更早迎来自己的死亡。没有我的宇宙已经好端端地运转了上百亿年,为何非要产生我来白走一遭?

虚无最可怕之处便是其消融万物的力量。人类社会之所以能发展,很大程度倚仗其自行为事物赋予的意义。可是虚无主义撕破了这层幻想,犹如一盏黑洞,足以将一切理由分解殆尽。曾经能为万事万物兜底的上帝死了,于是将意义解构到头,就只剩下一片空洞。就如存在主义的加缪所言,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应当自杀与否。因为在荒谬的世界里,只有死亡才能迎来解脱。

可是,尼采的永劫回归假说灭除了这最后的希望,从此即使死亡也无法逃离荒谬。在永劫回归的理论里,时间会无限地循环,一切事情都会完全相同地无限重复。其实这种观念早在两千多年前就已由斯多葛学派提出,只是与虚无主义结合之后,尤为使人绝望。物理学中的庞加莱回归似乎为其提供了佐证,宇宙学的大反弹假说也暗示了这一可能。

无限重复的宇宙将虚无主义推上了顶峰,如此某人即便死去,也会在无法想象的时间跨度之后完全一致地重复自己的人生;同时,未来的一切早已发生过无数次,一切选择再无意义。我已经并且还将一次又一次地出生、成长、快乐、悲伤、死亡;我已经无数次敲下这篇博客,并且还将敲下亿亿万次。个体的经历成了西西弗一路上的草木石砾,只要诞生过,就永无逃离之日。

倘若这样的世界有一个造物主,我将钦佩其无上的邪恶。

尽管我所见证的死亡不多,但我自认并没那么惧怕死亡。后来事实也证明了,我害怕的并非尸体与死亡本身,而是死亡所导致的意义的丧失。那种「万事转空」的体验,触发了人类最底层的抗拒。

结束第一段实习后的一个月,我家中发生了变故,两位老人先后倒下成为植物人。这在我先前的博文中也讲述过。因为诸多原因,照顾老人的职责主要落在了我母亲身上。看着她日复一日为两名永远不会醒来的老人操劳,我同时感受到两种意义的丧失。

其一是他们生命的逝去。陷入一场无法苏醒的睡眠,无异于死去,他们曾经历的故事、曾绽开的欢笑、曾企盼的未来,都一起随着他们的意识永恒地沉沦了;可他们的肉体依然大体保持原样,只是插满了管子,只是失去了灵魂。亲近的家人成为空壳,这种撕裂感重击着我的灵魂。我们总是选择忘记自己会死,但缓慢的死亡每天都在提醒我生命是一场有终点的旅程。

其二是现实的徒劳无意义。母亲为他们做饭、喂食、换尿片、擦洗身体,从清晨到深夜,几乎全年无休,而老人的身体还是渐渐枯萎,一位变得消瘦而佝偻,一位日渐水肿而蜡黄。照顾两具没有希望的肉体,未必比反复推石头上山更有价值。每次在电话中听闻近况,我都仿佛提前预见自己一生的缩影,费尽工夫也无法避免走向凋零。

恰逢疫情也如火如荼,巨兽汲取了可悲现实的养料,终于挣脱牢笼,开始极速生长。家中的悲剧延续了近两年,母亲被困在苦役之中,我可耻地逃避在千里之外,却也被哀伤笼罩。我再次开始解构一切的意义,以期减轻心理的痛苦与压力,可这一次巨兽是如此之大,大象一口咽下了房间。

如果再度套用永劫回归的理论,那将是难以名状的恐怖——这些事情早已发生过无数次,并且还将发生无数次。它们早在我出生前就已注定,而我的死亡也无法令其终结。就像宇宙是一台巨大的放映机,正循环播放着一部悲剧大片。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惊悚。

哲学的趣味之一,在于其可以是纯粹心智的产物,没有绝对的真理。它不像所谓科学必须有严谨的理论,有时还得有周密的实验。这就蕴含了无数的可能,甚至近似一种浪漫。

十七世纪的科学家帕斯卡,就是压强单位的那个帕斯卡,同时也是一名基督教哲学家。他有一项著名的哲学论证:帕斯卡的赌注。

理性的个人应该相信上帝存在,并依此生活。因为若相信上帝,而上帝事实上不存在,人蒙受的损失不大;而若不相信上帝,但上帝存在,人就要遭受无限大的痛苦(永远下地狱)。

这一开创概率论的理论,在宗教上自然饱受批评:为了利益假装信仰上帝,那也是该下地狱的行为。

可是,这一思路却隐藏着永劫回归的破局点——既然万事循环,那么你是愿意在轮回中享受更多的欢乐,还是承担更多痛苦呢?正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生机在无尽的单曲循环中涌现。看似摧毁一切意义的永劫回归,正好成了追求现世幸福的理由。

诚然,未来或许早已注定,自由意志也很难确定是否存在。但无可辩驳的是,形而上的命题永远是假说,尽管不可证伪,亦不可证明。如果笃信消解人生的永劫回归,为何不信仰否定世界的唯我论、缸中之脑,抑或挑战下一瞬存在的玻尔兹曼大脑呢?

相比于虚无主义,我更信仰不可知论。纵观人类数千年的文明史,绝大部分时间我们对世界的认知都比现今浅薄几个数量级。而我们没有理由认定我们迄今离真理近了分毫。

尼采本人也将永劫回归视为超克虚无主义的方法,他认为在做每一件事之前都要扪心自问:这是我愿意做无数次的行为吗?在形而上的迷雾里,他选择相信自由意志,个体即使身处无穷轮回中的一环,也能更改早已定谳的命运。一切都只是相信什么的问题。

时间是心灵最好的良药,一切落下帷幕之后,我也逐渐走出了虚无的阴影,内心是久违的平静。我在彻底接受宇宙的冷漠之后,重新开始为一切赋予意义,但这次不再是被社会裹挟着,而是主动、内省地动用理性。我似乎触及了精神体验的极限,也很少胡思乱想了,对奇怪的问题鲜有探讨的兴趣,直到今天我想把自己的故事写下来留作纪念。

在我看来,虚无主义是人生早晚要迈过的一道坎,因为在我心目中,它就是与人类本性冲突的真理。人的幸福需要意义,所以在窥见空洞时会感到恐惧。社会化的人从小就生活在意义的幻觉之中,但只有真正直面过宇宙的真相,在痛苦之后接受现实,才能更强韧地活着。

如果你正在经历虚无的折磨,我希望这篇博文能提供一点启示。意义本就是自己创造的。大不了,你不妨将生活当作一场没有上帝的帕斯卡赌注,这次至少不用担心物理学因我等虚情假意,将我们罚入地狱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