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自觉对世界淡漠而疏离,细捋下来,大概是因为在某些方面缺了几根筋。我鲜能认同世俗的条框,于是尽管可以共情红尘中的喜怒哀乐,却难以认可众人的动机。就像观看情节精彩但背景荒诞的戏剧,或许也会在高潮处潸然泪下,但总归隔着一层障壁——若非一些无稽的执念,故事根本无从上演。

我难以认同的迷思众多,比如对婚姻与子女的执着;而在我的民族里,土地情结也令我困惑。至少在二十一世纪,我无法理解为何如此渴求拥有自己的土地,即使在这个国度「拥有」已是一个伪命题;也不能苟同对落叶归根的企盼,人不该被无法控制的出生地钳制住命运。

家里老人便有深厚的故土情结。如我母亲所述,外公认为全世界最好的地方就是家乡,家乡最好的地方则是五星花园(市中心)。不论她走到哪座大城市乃至异邦,外公总会觉得不如留在家乡。这与诸多巧合与不可抗力一起,在我的视角里摧毁了一个人的一生。

他的执念来自年少时从农村走向城市的经历。或许我也有一种相反的执念吧,孳生自他那执念的苦果。

出于某些原因,在春节假期过去半月之后,我再次回到了家乡。果城的冬日还是如此阴冷,天空是破旧的,寒风弥漫进每一处空隙。我没有多少外出的兴致,不过几次应酬与车程足以察觉城市模样的巨变。家边多出一片繁荣的商业广场,正逐渐取代昔日五星花园的地位;满城的建筑张灯结彩,在夜晚闪耀亮眼。

说来惭愧,我对自己的家乡并不是很熟悉,因为路痴与宅家,我的记忆基本是点状,而许多点也正在失去现实的根基。走到理应熟悉的地方,景象却无法匹配记忆;甚或根本没有记忆,只听得空洞的名字。

某个夜晚,我走到体育公园,才终于抓住旧时的影子。在高中的时候,我偶尔会偷偷来此玩 Ingress,至今留有不少 portal key。六七年过去,这里似乎并无太多翻新,保留了最多往昔的形状。篮球场有一些学生,足球场装着一堆腹部隆起的大叔,网球场则似乎被一对情侣包场。我看着他们,距离很近又很远,时间折叠,世界似乎再次发生抽离。

我大概不会对城市生出情感,至少阙如至今。我生活过半年以上的城市有四座,每当我要离开某处,我的眷恋都不会投向城市本身。相反,在初至城市短暂的新奇之后,我离开时总是只剩厌倦。

想起《疯狂的石头》里那句名言,城市是母体,而我们生活在其子宫之中。可我似乎感受不到其灵魂,仿佛这位母体是一名植物人。在我的眼里,城市大抵只是一些零散的部件,食物,公园,学校,公司,人——或许各有令我留恋之处,但我无法将其整合至城市的高度。我会想念学校门口的那碗面,却不会想在那座城市待到永远。

我无法排除这是城市自己的原因。在中国,城市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柏油路前堆砌着拥挤的格子,功能齐全但缺乏生机。在严格意义上讲,土地,人们已经接触不到了。况且在刚刚过去的三年,本就贫瘠的公共生活被扼杀了太多,即使作为整体的城市还剩一个架子,也在消毒液里消融殆尽了。

《建筑的永恒之道》这本书提到,城市与生活一样,需要自然地生长、演化,无名之道胜过一切有名之法。可是我待过的城市啊,被剥夺了有机体自我繁荣能力的城市,在计划与管控下畸形地扩张,很难想象依然诱人定居。

家里的卧室大体还是老样子,自我初中以来没怎么变过。书柜里一半多是小说,能看出我当年的品味骇人;墙上是宜家的搁板,堆放杂物多年已经变弯;床边的墙面因为渗水已经掉粉,给房间增添了岁月的印记。

尽管有家人的关怀,但躺在这里并不自在。其实在诸多城市里,这是我最不愿久留的地方。除去时刻忧心的管制,我真正不喜欢这里的原因,或许是沉重的历史吧。这里发生过太多伤心的事,每每让我喘不过气来:白日的争吵,深夜的泪流,已经化作无形的象征与此方关联,醒着就会向我涌来。

这股情感反映到身体上,是类似过敏的表现:回来不过一周,脸上冒了十个痘,嗓子也愈发干哑。

是我太记恨了吗?可我就是如此啊。就像焊死的电路,又像基本的引力定律。我放弃对历史的追诉,但无法忘却感情。既然无法改变,又何必要伪装自己呢?我只有不断地逃离。

我不喜欢被土地束缚,但我不好说这是对传统的反叛,还是一种返祖现象。人类本就居无定所,扎根于土地不过万年,是鲨鱼遨游海洋的万分之一。或许我虽逃离了一种定式,却陷入了更渊远的规约。

但这充其量只是闲来的自省,我依然信任自己的内心。理性让我拒绝买房,正如我拒绝生育,除非其成本能小到忽略不计。每当听到认识的人想要买房,我都感觉不可思议。就好似与不爱的人结婚——与一座无趣的城市绑定,被土地囚禁,我觉得与坐牢相差无几。

不过说起来,世界与人都是会变的。不管我现在的梦想如何,世界公民也好,数字游民也罢,我无法保证明日的想法。说不定哪天我会爱上一座城市呢?但愿吧,让我体会一下凡人的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