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凌晨两点,我睡不着。讲几个故事吧,应该没啥意思,或许早已讲过。但我睡不着。

我从小有一种特质,听过的故事有时会变出画面,长出配音,最后在记忆里是梦一般的存在。大概是幼儿园时,我不知从哪听到一个荒谬的故事,大意是战争时期我方用于联络的电话线断了,十万火急之时,几个小朋友手拉手连成人体导线,电话通了,小朋友也升天了——而我至今记得小朋友们焦糊倒地的模样。还有一则,忘了是母亲还是外婆说的,以前夏夜大家会在户外乘凉,有时就在外面过夜。当时我家在一座小学里,有人就躺在乒乓球台上,远看很像露天停尸房。我脑中也从此铭刻这个画面了。

我记事后不久,空调逐渐普及,小学也荒废了,我自然没有亲眼见过那副「尸横遍野」的场面。我能记得的场景,是自己伫立在阳台,面前是教学楼的残骸。如果是白天,我能看到那残垣断壁上碧绿的爬山虎,它恣意地吞噬墙壁,和周遭攀附居民楼的同胞一齐绽开。而在晚上,我只能望见远方的灯火,以及头顶依稀的星光点点。

家属院里有很多孩子,即使在废校之后也是。我偶尔也会和他们玩,但不太能玩到一块去。我们会在废墟上攀爬,他们总会一路爬到顶端,断墙上写着「有电危险」、画着一颗骷髅头的地方,我并不敢到那里去,尽管如今想来也不可能有电。他们有玩具枪、塑料陀螺、磁铁、卡牌,但我没有这些玩具,也不好意思叫老人给我买。他们经常串门,但家中老人并不喜欢,而且小学班主任极力遏止这种行为。我并不理解,但还是乖乖听话了。

教室—室内

班主任:你们知道吗?(停顿,神情严肃)我们班上XX和XX串门了!我再次重申,我不准你们任何人互相串门!

(学生低头沉默)

关于串门还有一件事。有一段时间,我和一名邻家女生玩得挺好。她比我高一个年级,每天都在操场等我。有一天,我想让她来我家看看母亲从海南带回来的海螺与贝壳,谁知到门口一说事由,外公竟大发雷霆把她赶走了,叫嚷着「怎么这种事情随便给人说」。我至今不懂缘由。财不露白吗?可那不过是一些贝壳。不想我和别人玩吗?别人家和他有仇吗?也无从得知了。

那时的我大概确实太乖巧了,或者说胆小。我家在三栋居民楼的最里面,五层楼的第四楼。每次路过另外两栋楼,看着黑黢黢的洞口,我都感到害怕,不知道是否会蹿出什么妖魔鬼怪。至于上面的那层楼,我更是怕得要命,每次都生怕走多了楼层。我小时候最多的噩梦,就是走着一条无尽的楼梯,却永远到不了家门口,而在经过某一层时,有一扇门开了……后面的内容就 roguelike 了。

这种胆怯曾演化到病态的地步。出门买菜,家人在楼梯上惊呼一声「糟了」,就能让我心脏停跳一秒,尽管不过是忘带零钱之类的小事。《十万个为什么》上有一篇关于脑震荡的文章,我从来不敢看,翻到都会遮住眼睛。非典时电视上播放医护人员死亡的新闻,我被吓到不敢待在客厅。看动画版《西游记》,孙悟空被下套穿上一双会勒脚的鞋,我甚至遮住电视,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这一幕。

太不可思议了。想想多年后的我做了多少大胆的事,只觉得幼年的我颇为荒唐。但也应该不是梦吧,那是我涅槃重生过吗?

回顾过去的选择,我都在有意无意地慢慢逃离,逃离那段时光,那团笼罩着淡淡哀伤的往事。从家乡到成都、北京、美国,我知道我和我的根都不能承受太过迅猛的撕扯。就像剥开一块与血肉相连的纱布,如果没有耐心,那将是更强烈而持久的痛楚。现在的我在物理上是成功了,却发现有些东西根植灵魂深处,嗡嗡作响。我想将其抛去,但如此我的心里将只剩空虚。于是我只能一点一滴地搜集替代品,再剜去那些变臭的疖痈。

我推开房门,天空中也是点点星光。不同的是我立足于土地,而非钢筋水泥之上。只要我想,我能一小时内见到沙漠或是海洋。时间啊,你是无情的幻觉,但我依然要你来洗刷命运的过往。

The world is your oys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