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退出博士项目的申请在晚上十点通过,新的 I-20 也在一天之内批发,我第一次感受到了这所学校的效率。是的,我终于还是选择了离开。一如某种自我的预言,我早知道会有今天。对科研一无所知的我,最终只领到了二十个月的体验券。

回想当时做出读博的决定,也算是阴差阳错。彼时的我历经折磨,对身处的环境失望透顶,一心只想逃离,无论什么代价都在所不惜。一番调研后,我发现读书是最现实也最稳妥的途径。我忘了自己发誓过再也不读书,用一个月的时间速通了托福,开始了解各种硕士项目,可申请的成绩门槛和高昂的学费让我望而却步。就在这时,我突然得到了一个读博的机会。那是与我有过一面之缘的教授,在我喜欢的领域有几篇有趣的文章。于是我想,为什么不试试做学术呢?虽然我几乎从未接触过科研,但我喜欢体验不同的生活,何况还能省钱,于是当即跳上了车。

我承认,与科研一向无缘的我只身进入学术圈是一种以身犯险。身边的同学多数在本科或硕士期间早有成果,而我不过是会一些野路子的运维兼程序员。直到我到达美国,我连会议为何都不明白。我拎不清学校的档次,不认识知名的教授,也没读过几篇论文。学术界在我的脑海里就是一片空白。在我的臆想里,科研就是找些有趣的问题研究,把结果写成长长的英语文章而非我习惯的 write-up 或博客。但随着春去秋来,河滨的山丘变得荒芜,我发现自己想得太过简单。

我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研究自由并不存在。选题总是受制于资金的方向与导师的安排。科研,至少对于我这种底层博士生而言,远非基于个人兴趣的自由创造,更像是在接受历经克扣的层层外包。导师凭自己的兴趣申请资金,资金被学校和导师大比例抽成,剩下的钱大部分又作为学费上交学校。最终的结果,就是博士生拿着贫困线以下的工资,被指派为大公司或政府部门做着高精尖的活。少数幸运儿恰好热爱自己的研究,但我无法忍受这种更甚于工业界的桎梏。尤其是我甫一到来,就经历了实验室研究方向的大转型,几个同学都因此离开。虽然我在抗争之后得以继续自己的研究,但身边几乎无人可以交流。

与研究自由相比,更令我失望的是科研在大体上相当无趣。让我兴奋的东西,在学术研究里不过是小头,而大头落在评估、披露、写作、报告之类的繁文缛节。一个项目 95% 的过程枯燥而无聊,令我想起教科书里上个世纪的软件工程实践。可是在评审中,相比真正的贡献,这些包装与噱头反而更重要。我也审阅了十来篇文章,见识了不少把戏。用标题吸引评审者的目光,即使文不对题;选择性披露结果,隐藏对自己不利的事实;还有一些更不道德的手法,暂不一一列举。再加上听到的不少故事,我意识到学术界是一个比工业界浮夸得多的名利场。论文之外讲求关系,论文之内三句不离 novelty,尽管连论文的结构都老老实实照搬而不敢逾矩。

最令我无法忍受的是个人的高投入与低回报。且不提仅为我在中国三分之一的收入,我更看重的是机会成本的流失。博士的标准毕业时间是五年,但往往长达六年,就为了几篇几乎不可能青史留名、日后也多半无人问津的论文。更搞笑的是博士生在法律限制下一周只能工作 20 小时,但实际工作时间可能 40 小时都不止。潜在的利益在如此巨大的成本之下黯然失色。如果想去工业界,用这些时间积攒工作经验足以成为 senior 的工程师;如果想申绿卡,工作之余发点论文也足够 NIW。博士面临更窄的就业面,拿和三年经验一样的工资,唯一优势只在于找教职——但是,为什么要用一生去陷入无尽的黑洞?我看到教授废寝忘食地工作,假期都不放过,便感到一阵颤栗。

回顾这二十个月,我一直有种若即若离的感觉,时常陷入迷茫与无奈。或许我不够理想主义,不愿构建真空中的球形鸡。尽管也有过快乐的时光,但激情已然燃尽,前面是漫无尽头的绝望。所以还是回去吧,回到我爱恨交织但至少更有意义的工业界去。我并不后悔当初的抉择,这让我见到了一番别样的风景。只是这并非我的归宿,所以我终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