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保鲜期
有一个著名的思想实验,名叫「黑白玛丽」。玛丽从小生活在只有黑白两色的房间里,双目所及之处没有一丝色彩。通过学习,玛丽成为了一名科学家,知道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的颜色,明白各个颜色对应的光波波长,知晓光线投射到视网膜上、转换成电信号并让人感知到色彩的完整过程。可是,直到玛丽离开这个房间之前,她依然无从得知红色的番茄与蓝色的天空看起来究竟是怎样的。
这一思想实验首现于上世纪的哲学辩论,被用于反对物理主义并证明感质的存在,即主观体验的直观与不可传递。我是认同这一观点的——显然你无法通过讲解,让色盲明白他们看不见的颜色在视觉里究竟如何。同理,这也适用于麻与辣,性与爱,狂喜与悲恸,忧郁与煎熬。
但我今日要谈论的,并不是这些主观体验如何私人、多么依赖于现实体验。我想表达的是一种反向的推论,也是一抹惆怅——一旦经历过某种体验,那么任何以其为基底的体验便都可以在脑中模拟而来了。就像缤纷的调色盘,又像显示屏上的原色显像管,色域之内的颜色稍加调配就可以凭空而出了。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动力去过真实的生活呢?一切都可以料想,一切都符合预期,生活也就开始腐朽霉变了。
在我还小的时候,世界于我尚且新颖,身边就有许多未知,充斥着唾手可得的激情。小学的时候,我的一大爱好就是在家里翻箱倒柜,探索每一个角落隐藏的东西。或许是几本的泛黄的旧书,或许是外公的电气工具,或许是我妈小时候用过的物件,每一样都能让我把玩良久;当然也翻出过不该看到的东西,那是后话。外部世界也充满新意,尤其是在家里拉了宽带之后,网络就是我窥视这个世界的管道。
那是一段漫长的澎湃时光,直到我对世界的认知开始边际递减。第一次感到生活的循规蹈矩,是在高中读了一年多后。我陷入了每周上课六天半的死循环,也不再搞 OI。生活的大块被无意义的学习填满,我只能在少有的空闲时间里追寻乐趣。而归功于复杂的人生体验与网络的浩瀚,我隐隐觉得我的世界没有多少新鲜的东西了。于是我的乐趣来源从认知世界逐渐演变为以身犯险。
我做过哪些事,我的好友,以及看过我博客、上个博客,乃至上上个博客的读者应当了然于心,在此不复赘述。总之,当日常生活已然俗不可耐,我就沉溺于做有趣的事,刺激的事,冒险的事。我享受自己从未做过的事,别人未曾做到的事,乃至我和别人都未曾设想的事。唯有如此,我才能获得片刻欢愉。
从那时起,我的生活便有了保鲜期。我会首先体验新鲜的生活;当渐感无趣时,我就会主动地寻求刺激;而当刺激也无处可寻时,我就会向往逃离。这一过程,最长不过两年而已。进入大学,我度过了两年兴奋刺激的时光,随后顿感无趣,去实习后再也没回来好好上课。到了公司,我干劲十足地上了两年班,之后也觉得索然无味,只是囿于疫情与惯性和对身边人的留恋,又坚持了好些时间。
最近在读江户川乱步的小说,发现在他的文章里有许多与我不谋而合的人,他们因为穷极无聊而走上罪恶的道路。我或许还没有那么极端吧,但我知道我的生命需要刺激滋养,否则它将枯萎凋零。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当我否定万事万物的内在价值又赋予其自我的价值之后,我想在白驹过隙的时间里当一名真正的「远行客」。
但这或许也意味着,我永远也安定不下来吧。我时常嘲笑向生活妥协、追求安定的人,但我同时也羡慕他们能从安家生子中获得乐趣。因为他们的乐趣是递增的,而我的乐趣只会越来越难。如今,我在美国的这个学校也待了一年有余了。我对生活好不容易重燃的热情,是否又要很快过期呢?但愿它能再久一点吧,毕竟这是一片崭新的国土,还有那么大的天地等我去探寻。
但我终会顺从自己的内心。纵使抛弃自己的生活会有诸多遗憾,但我也不后悔,因为我就是这样的人。何况,正是这种对乐趣的追求造就了今天的我,让我得见一路上常人难见的绮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