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出生主义
一
前些日子搬到了西雅图。正值春季,乌云时刻占据天空的一席之地,太阳偶尔抓住阴雨连绵的间隙,方才探头就又被遮蔽;晚间则常有夜雨。这令我想起四川老家的天气,虽然谈不上多么喜欢,但无疑是我最适应的。
回首迄今的路程,也如我成长的土地那般常是阴郁。或许基于理性,或许源于耳濡目染,我在大部分的人生中都对自己的存在常怀愧疚之情。我出生在一个并不完整的家庭,从小就是外公外婆的拖累。待到年龄稍长,我又成了母亲的软肋:老人以我之名逼她放弃在大城市打拼下的一切,回到家乡小城尽慈母孝女的名分。尽管他们试图在我面前淡化这一切,但不经意的只言片语间依然流露出对我的埋怨。
家族之外,我也曾由于傲慢与交际能力的欠缺为他人蒙上阴影。年不更事的我不懂如何回应他人的好意,将其视为理所当然,如荣耀战功般玩弄掌间,不断辜负别人的期待;我也曾难以把持分寸,为了自己的欲求而死皮赖脸。直到多年以后角色互换,有如天道轮回,我才知道彼时的对方多么辛酸,可是那些被我伤害过的人早已消失在了人海。
我自己也难逃一劫。由于现实的境况叠加基因的玩笑,我时常经历精神与肉体的痛苦。细细数来,我断续使用精神药物已有十年,同样在这十年的还有我的五次、六次或是七次手术——我对计数早已麻木,也不知道下次何时到来。
此般种种,构成了我心中挥之不去的阴霾。于是,我认为自己的一切幸运都是对先天不幸的补偿,一切不幸又可归咎于我的作孽多端。一切都仿佛一场无妄之灾,我被无端抛入这个世界,创造与经历痛苦,然后走向命中注定的死亡。
这种灾厄感自我记事起就已在酝酿,但已记不太真切了。有据可考的,大概是我从初中到大学初期写的博客吧,有些仍在网上,许多已经存档,还有不少从未公开。我看着里面挣扎的思绪与纷杂的恶梦,讶异于自身记忆的扭曲。即便是我曾以为相对快乐的时光,痛苦依然会在孤寂中迸发,我蜷缩着将其注入歪扭的文字,再忘却进阴暗的角落,直至它下一次爬出深渊。
二
在极度的自我憎恨中,我也曾认真思考过加缪哲学里的那个终极问题。幸运又不幸的是,我发现主动的死亡并不能解决我的问题——既无法撤销我已造成的痛苦,又会为他人带来更多的痛苦。认识到覆水难收,又让我陷入更深的虚无。
那就继续活着吧。可问题在于,人终究还是会死的。这也是我童年的未解之谜:人既然迟早要死,为什么还要活?注定的湮灭,足以消解一切对未来的企盼。我对未来的畅想如梦幻泡影,总会终结于命中注定的死亡。
在我初中时,《进击的巨人》红极一时。当时我还偶尔不自量力写点小说,也写过《巨人》的同人文。在某篇故事里,主角一行人历经千辛万苦,最终发现海的那边什么都没有。Literally,什么都没有,只是真空,一片虚无。发现终极真相的主角陷入了疯狂。我在最后写道:「我们不过是小丑,在宇宙这个没有观众的庞大剧院里卖力地表演着。」
对未来意义的追求,结束于承认宇宙没有固有意义这个残酷真相。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的意识不过是冷漠宇宙的一场意外,承载我们精神的动物性躯体并不在意我们的喜怒哀乐。换言之,以人类的身躯,拥有灵魂是一种悲哀。当智人第一次学会反省自身的渺小与宇宙的浩大,行苦就已生根发芽。
那么一切为未来的奋斗也就失去了意义,待到意识消散之后,成就、财富、回忆也都将随风而去,今天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有时我甚至会害怕睡眠,害怕这种短暂失去意识的 petite mort,害怕闭上眼之后不会再有明天。
过去的痛苦和未来的虚幻曾让我纠结多年。我最终不得不承认,自己既无法回溯时光,也不能改变未来,我真正掌握的只有现在。然而「当下」也往往难以遂愿。更何况,痛苦与快乐于我而言是正交的,再多的快乐也无法抵消痛苦,而再幸福的生活也无法杜绝痛苦。
三
人为什么一定要痛苦呢?我曾试图寻找一个答案,化简至最后,结论就是一切都祸起存在。只要存在,痛苦就无可避免。
要是我从未存在就好了,既不会痛苦,也不会制造痛苦。这种想法从幼年第一次因为自己的存在而被责备起,就一直回荡在我的脑海,以至于有次听到某 up 主说这是虚无主义最极致的形式,我还像被点了名似的缩了缩脖子。确实,理性主义将「我思故我在」作为一切的原点,而我却试图颠覆笛卡尔的第一原理,还有比这更虚无的想法吗?可这却是我的理性能得到的最佳答案。
无可否认,我享受过诸多无上的快乐,也给他人带来过极大的愉悦。可快乐终归是锦上添花,可有可无,没有快乐的人生不过是平淡;而痛苦实实在在,只要沾染上哪怕一丁点苦痛,在那个瞬间,我都会觉得人间并不值得。苦痛足以摧毁一切生的意义,尤其是倘若永劫回归真的存在的话。
在这层意义上,创造一个人与毁灭一个人或许同等恐怖:毁灭将剥夺此人未来的一切快乐,而创造也会间接引发其未来的遭受与制造的一切痛苦。这也是我为什么很早就决定了不会生育:我不愿意牺牲自己未来几十年的生活,只为了将一个并未知情同意的人莫名带来这个世界——这于己于彼都不合理,甚至荒诞。所谓繁殖,不过是镌刻在生物基因里的本能,可这不过是一种人择原理,是为了在时间维度上存续的必然途径。但我作为有灵的人,不愿也无法承担所有子孙后代的生命之重。后来我知道,这是一种反出生主义。
那作为已经存在的人呢?除了避免繁衍,我的首要目标是最大化当下的快乐。我不再悔恨既定的过往,也放弃计划遥远到不知世界仍否存在的未来(与当下的距离大致为两年)。另外,我还发现与人的连接能让我暂时忘却千岁之忧,不过那值得另起一篇文章了。
历经二十多年的迷茫,我终于驯服了自己的内心。我经历了很多有趣的事,拥有了许多常人渴盼之物,即使是我极度憎恶的痛苦,也教会了我很多。今天的我对自己走过的路并不后悔,对现今的生活也姑且心满意足。可是,如果我出生前就能得知此生需要面对的一切,我还会选择到人世走这一遭吗?大概不会吧。毕竟这一切,又是何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