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年外的往事
我下定决心离开是在 2022 年的一个夏夜,彼时我还在北京,与好友驾车前往不老屯拍摄星空。那里不仅是疫情防控的边界,还有废弃的射电望远镜颓然地望向天,是别具一格的前景。可惜,尽管远离市区,星河依然不太浩瀚。但在那暂别尘世、凝视宇宙的须臾,我意识到自己正在日益紧缚的锁链中腐烂。三年倏然而过,那条暗淡的银河似乎已隔一生之远。
自从来到美国,记忆中那遥远异邦发生的一切便愈发模糊。我有时会怀疑,我的人生不过刚刚开启两年半,再之前的二十多年只是一场漫长的梦魇。也许正因如此,我才终于能在上一篇博客里讲述那许多往事,其中不少我本以为会烂在肚中。博客一直是我心事的填埋场,但凡能被倾倒,也就算是真正放下了。
只是,解开心结并未改变我的基调,忧郁依然不时造访。似乎从小时候起,就时有密友疑惑我为何时常唉声叹气,而我也好奇为何有人能总那么阳光。直到后来,随着年岁增长,每当我与交心之人倾诉自身与家族的往事,对方往往只是讶异,却鲜有与之对等的故事。我这才发现,原来绝大部分人确实没有我这般缠身的阴霾,是我过早体会到了命运的混沌与随机。
我在博客里也讲述了不少自己的故事了,今天就浅谈一点家族的往事吧。
曾看过《活着》的电影版的解说版——原谅我这种短平快的欣赏——开篇主人公在赌场输光家产,从军后侥幸逃回老家,正好撞见赢走祖宅的人被打成地主拖上刑场。看到这幕,一股 déjà vu 的感觉直冲脑门,因为这正如近百年前外公家的翻版。那还是民国年间,外公一族是乡里冶盐的名门大户,屋宅成片,长工无数。但在兵荒马乱的年代,谁家也免不了有人入伍。外公家里的一名男丁便做了国军的通讯兵,在四九年的败退中被胁迫着南迁,除非缴纳巨额的赎金。当时的家主心软,便倾尽家财将人赎回,家族却直接到了破产的边缘。可也正因如此,在数年后的疯狂运动中,外公家又因为余地无几,勉强评了个「中农」,免去了家破人亡的惨剧。
那名被赎回的男丁,比外公大了半辈,在农村度过了一生,却意外地长命,几年前外公去世时他还依然健在。我还会回乡下老家的时候,总能看到他坐在屋前的藤椅上,悄无声息地晒着太阳;他在我的心中,就是一尊雕像。我不时会幻想,如果当时的家主选择了另一条路,一切又会是怎样的结局呢?他是会在一个岛上度过同样曲折的一生,还是死在南迁路上?外公和他的家族还能挺过之后延绵的浩劫吗?
我唯一能肯定的是,我的外公是不会遇上我的外婆了。我的外婆同样出身大家,但与外公家扎根乡野不同,她那是城市里的望族,母亲是当地所谓「四大家」之一的独女,父亲年轻时曾加入哥老会,后长期担任某正国级大员的秘书。她本将踏入权贵阶层,却年幼丧母,父亲也在文革的浩劫中跳江自尽,尸首一周后才被打捞上岸。二十多岁的外婆独自一人去认领尸体,料理后事。据说一向爱说爱笑、能歌善舞的她,从此之后就变得沉默寡言。
有了两个家庭的破落,外公和外婆才能相遇、相识、相爱。此后外公长期援藏,返乡之后在本地初中担任行政职务,而外婆则一生都在小学任教,教授几乎所有科目。我的大部分童年都与他们度过。外公尽管有一些脾气,但总是很乐观,只是偶尔会默然沉思,眼神里是我看不懂的深邃。外婆则总是乐呵呵的,对一切都是风轻云淡的模样,小时候的我从未思考,为什么来自那个年代的她会弹奏家里那台我从未学会的电子琴。
我出生时他们都已退休,在我的世界里他们从未年轻。他们从未向我亲口提起年轻时自己与家族的遭遇,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来自从小听到的只言片语。我不知道造化给他们留下了怎样的烙印,但有一件事我刻骨铭心。外婆晚年时有轻微的阿兹海默症状,在去世前迅速恶化,她忘了相濡以沫几十年的外公,忘了疼爱的两个女儿,也忘了我。在意识陷入无尽的黑暗前,她在病床上喊的是:「我是沈××的女儿!」
这些往事,或许是因为从小萦绕在耳畔,或许是由于能传递记忆的表观遗传,如同一场更加遥远、模糊而忧郁的梦。老实说,故事里的角色几乎都已逝去,他们的痛苦与遗憾已经在事实上归零。真正让我绝望的是我的存在筑基于他们的苦痛这一事实:倘若任何一方幸免于难,他们也将陌路,不会有我的母亲,更不会有我,一切阴差阳错都是如此严丝合缝。这些悲怆,平日里如疱疹病毒般潜伏,在我面对命运时化作习得性的无助。
每当我试图忿恨历史的不公,理性就会跳出来叫喊:「我」的存在正是这一切往事的总和。所有的悲欢离合,都是构成我的这颗精子与这枚卵子相结合的因,组成我的每一根弦,都是成群的蝴蝶织就的果。我可能存在的每一个世界,都必然是这样的世界——即使我根本就从未想过要存在。一切都是在光年外就已注定、专属于我的残酷诅咒。
好在,我似乎终于在地球的另一端摆脱了那无尽连绵的阴云,0.04 光秒的距离让我和故土失去了同步。我要斩断因果:从绝后开始,即便无法完全避免自己成为谁的因;从忘却开始,即使无法完全摆脱过往的果。光年外的往事就归入尘土吧,就像它们自星尘中来,我不愿自己到年老时还对比邻星外的视界介怀。